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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天地留一個房間
(取自我的家人於建築師雜誌「住宅經典」特輯發表之文)


每次經過國家文學館時,看到這日本人設計的台南州廳的一磚一石,心中總會浮起一種感動,那種感動也許是歷史的、建築的、或是工程的,但不是台南的。日據時期的日本建築師心中想的也許是如何打造一種仿西方的官式建築,但正如羅西(Aldo Rossi)所說的建築在歷史的、文化的累積下所蘊藏的本體性將會超越時空而獨立彰顯其本質。台南州廳的歷史雖然沒那麼久遠,它卻已散發出屬於建築本體的沉寂,國家文學館使得台南市中心有著不一樣的特質。

離開國家文學館幾個街廓,真正的、當下的台南與其他城市就很難區分了。透天式的店面住宅吞喫了大部分都市土地,騎樓柱列替代了原來人行道上的鳳凰木,鐵皮浪板加蓋的屋頂拼湊了天際線,透天住宅看不到真正的天空,也踏不著真正的土地(唯一有的後院增建了廚房),它成了名符其實的「居住的機器」,一個純機能的堆砌。

相信許多台南的先民曾參與或目睹過州廳建築的建設,或是測候所、消防局等圍繞著民生綠園(石像)的建築工程,這些建築也許感動過他們,但這些感動沒有感染下一代,大家用一個「日本時代的建築」就很方便的把他們與台南的建築經驗隔離開來。

在台南的幾年間,事務所有幸設計或參與了一些住宅的建築設計施工,也感受到住宅建築有了一滴一點的轉變,幾個建築工作者正默默地為住宅建築做出了一些成績,而影響他們最深的,當屬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一個住宅設計的狂熱份子,建築師勒柯比意(Le Corbusier)的崇拜者,一個連戰連敗的不妥協者。

天、地、人

1975年安藤忠雄在大阪設計了住吉的長屋,將居家空間與自然的關係做了更為形式上的告白,沒有任何自然元素的介入,只有隨著四時變化的光影、氣溫和晴雨、中庭的無語,恰好給了這個房子可能訴說不完的情境。1978年設計的六甲集合住宅將20個不同平面的住宅以5.8m×4.8m的模距沿著60度的陡坡建築。安藤提到了每個單元都有一個露台,各有著不一樣的景色,在量體的配置上也巧妙地留設中庭,讓社區意識在人造空間與自然環境的對話中醞釀與滋長,這兩個案子是安藤忠雄將住宅的理念具體化的最重要作品。

雖是不同的住宅類型,兩案都有豐富與莫可奈何的室內外關係,都有各自的「天」與 「地」,住在其中,相信生活與自然的關係是契合的,對生命的感受是深刻的,住吉一家在長屋裡住了20年,沒有更動過原始的設計,也沒有為中庭加上頂蓋以免從前段走到後段要遭遇可能的風霜雪雨。

諾柏休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在The Concept of Dwelling一書中提及建築的至善是以天、地、人三相的調和為境界,這種天人的思考提升了自Vitruvius以來以實用、堅固、美觀(Utilitas,Firmitas,Venustas)為建築學的三要素的古典思想,概念上更接近東方的形上美學。如果要體現與實行諾柏休茲Figurative Architecture,也就是有型態的建築(相對於現代主義理性的啞盒子),對土地、文化、生活、生命等現象能積極的投入與經營,住宅的設計與建造可能是建築師最困難的挑戰。在都會的高密度集居生活中,能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是大家都想構築的夢想之家,這個夢的實踐,並非豪宅大戶的專利,透過設計與施工的努力,一些被忽略的角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空間與行為,被認為不可能改變的價值觀會慢慢地被重新定義與認可,在台南,改變正在發生………。

中庭新譯

改變的第一個現象是從大多數的台南人的住家類型—「透天住宅」的中心開始的,在無法改變面寬的大部分都市住宅基地上,可能的課題之一是重新喚起先民處理街屋的智慧,將中段的空間從黑暗中解放出來。

在長條街屋的中段將樓板與屋頂(局部或全部)拿掉,形成一個通風採光的天井是自古以來中外許多街屋民居存在的設計。天井如果純粹只維持其通風採光的機能(有時真有取水的井),即使位於住宅中心位置,它仍然是住家的「後院」,它引進來的陽光與風雨對居家來說並無法增加它的生趣,自然在此也無法與住家融成一氣,由於它的純機能性,廁所、廚房等服務性空間便自然地圍繞著它,原來可看到「天」的天井就成了通風井了。

天井所背負的深一層意義直接與家庭有關,「家」與「庭」本是分不開的,沒有「庭」就不像個「家」,而將天井的格局提升為中庭,家的意象就更為具體了,中庭與天井的差異不在尺寸,而在尺度,尺度有兩個向度是必須照顧的,一是建築與人的關係,一是人的內心感受。

中庭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現代的長條街屋?孫宅的設計開啟了一個可能性,在一個面寬不到五米的透天街屋中央,僅兩米寬的中庭從二樓起向上打開了一片孫家獨享的天空,中庭相同跨距的一側是直通樓梯與走廊,為了將樓梯與走廊納入整個「意念」上的中庭,所有走廊均以玻璃樓板鋪設,走廊最上層屋頂則以玻璃天窗來呼應一側挑高的中庭,業主將走廊稱為光廊,將中庭稱為光庭,一個家的重心終於在盈溢著日光與月光下,重新詮釋了街屋的空間可能性,也讓「庭」的傳統住家的人文意涵有了新意,四時晴雨有恆常有多變,「庭」確立了什麼是不變的價值,同時也接納隨時在變的自然。

在透天住宅中,「庭」也可以因基地條件或設計構思而出現在側邊、前後方甚或上方某一樓層中。式澳建設的「老常住」算是高密度的連棟住宅中將側庭的空間做靈活運用的較早案例。在都市環境裡對於無法取得良好景觀的基地,經由側庭的處理,讓居室空間面對由鄰棟外牆所形成的「照牆」,陽光在牆面上的影舞,有時勝過紛擾的都場景。

有時候「庭」的意象也可能出現在室內,它會因為空間高度、位置、材料、質感、行為模式、場所精神等不同的心物現象的作用而成為住宅裡富有多層意義(multivalent)的空間,在「東榮街」和「無上清涼」,它可以是書房,在林宅,它可以是餐廳。

拒絕「火車籠」建築

此類住宅是傳統商業式街屋(shop house)開發模式的遺留,以在一條街面擠得下最多商家為目的,所形成的基地自然成為狹長的形狀,但是當社會經濟條件改變,都市中有了純住宅街區的可能時,都市計畫區段徵收或重劃的土地分割的思維仍以長條街屋的分割來處理與分配小塊成住宅基地,當面對較多戶的整體開發時,從經濟與施工的角度,很難如上節以中庭的方式來處理。

「東西巷」社區是府都拒絕「火車籠」建築後的第一個作品,為了兼顧密度與私密性,每戶之間留設約一米的間隔,並且將每戶配置於基地同一側的境界線上,前院其實是側院,一米的間隔成了「導風巷」,連通到後院,在境界線上的外牆,就成了鄰戶的圍牆,這樣的模式沿著街道的兩側規律的排列,形成有強烈韻律與節奏感的街道景觀,建築量體上層層退縮的安排也讓八米的街道尺度多了私密與寬鬆,少了侷促與壓迫感。

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歷史名城Charleston的住宅有一個特有的類型當地人稱作side house,也就是靠一邊的房子每棟房子皆靠往同一側基地境界線,以等同房子全長的二層大廊台(porch)面對另一側的院子,建築物的正面與街道看起來像轉了90度,這樣的做法同時兼顧了庭院的個人私密尺度以及建築物對應於街道的都市尺度(建築物的山牆面緊挨著街道),這個類型後來被運用到密度較高的住宅區規劃,稱為「零地界zero-lot」的配置手法,不同的是基地面寬縮小了,建築物的正面則朝向面前街道。

基地的形狀如果現實條件無法做慣有的長條型分割,一般來說便屬於不易開發的基地,延續著打破「火車籠」建築的理念,元根建築工房的「碧波飛」社區突破了長屋情結,將基地分割成近方形,再以田字型的平面處理手法在後側留出一個也是近方形的中庭,與此中庭對應的斜對角的二樓則是主臥與書房圍聚的露台,可以稱得上是另一個「庭」,正如元根建築工房為此案打出的專用名詞「坪庭住宅」,它實踐了能擁抱一塊地,擁有一片天的居家的夢,也體現了傳統人文生活與自然之間微妙的依存關係。居家生活的品質與品味不在房屋的大小,而在它能夠容納多少生活,承受多大的生命,「碧波飛」社區所在的安平,仍有殘破的傳統單伸手合院住宅,它雖然小,但仍然固執的留給了天地一個房間—它的前庭,它是進屋子前必須經過的院落,是住家的「埕」。

「廳」與「埕」的辯證

集合住宅由於是許多居住單元的組合,要營造一個大家共有且引以為傲的共同價值,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

西方自現代主義運動以來,以社會主義的價值觀提出了不少集合住宅社區的方案,從柯比意(Le Corbusier)激進的大巴黎計畫到落實的馬賽公寓,社區公共空間的營造在地面層消極地空出來給大自然,居民的活動與交誼場所反而被積極地放在屋頂上,違反了人與空間互動的文化與行為上的「期待」。在馬賽公寓,社區街道甚至在離地面的第七層上,強烈的設計概念如果違背了人的生活的慣性,使用上與人的「內在次序」便有所衝突,薩伏迪(Moshe Safdie)1967年為蒙特婁世博會所蓋的哈比塔(Habitat)則將生活的重心拉回每個居住單元,讓每個單元都有露台,也巧妙將各單元有次序但又靈活的堆砌,讓享受美好景觀的同時又照顧到了私密性。只是當問題回到人在天與地之間環境投設在人的生活經驗上所生發的感知時,哈比塔製造了一定的趣味,但它只有河岸一側的趣味,臨街面與公共空間都難以說服人它是一個家。

以上兩個現代建築的經典作品背後都有著強烈的時代背景與理論,都無法形成一個被接受的方案而普遍延用,原因不在技術面,而在生活面,在於人找不到一個屬於人本的居家場所精神,集合住宅的居家場所精神首先必須存在於大家共享的「庭」内,這個「庭」,許多建設公司將它以「大廳」的方式呈現,一方面覺得大樓有大廳理所當然,另一方面將它視為門面的表徵,在市場的競爭法則下,大廳愈做愈大,愈來愈氣派,但也就離生活的原味愈遠了。

對於集合住宅共有的場所精神,提出了以「埕」代替「廳」的理念,不設大廳,而以能與天地共生息的大埕來做為大樓的共同重心,有如記憶裡三合院的埕,要有埕,就要有圍埕的包裝,因此「何必館」的規劃設計便是以ㄇ字型的建築架構來賦予埕的生命,ㄇ字型的開口側局部以水池來代替圍牆,讓埕與正前方竹溪公園的關係更直接、更暢達,也讓這個埕更直接與自然融為一體。

梁思成將合院的庭稱作「戶外的起居室」,雖然暗示了它的多功能性,但仍是以西方的空間邏輯來解釋這個幾千年來一直被「空」出來的空間,台灣傳統民居稱它為「埕」或「厝埕」,有了土字邊的埕,更加增添了貼緊土地的情感,當代集合住宅的量體與密度雖已不是傳統三合院格局所能比擬,但是社區凝聚力的滋長相信仍然潛藏在這個空出來的埕裡,就看設計者如何去發掘它。

正在施工中的「平均律」集合住宅面對的是進一步的挑戰,此案基地平行面前道路呈長條形,沒有足夠的近深以「圍埕」,四棟大樓架構上形成一個很淺的ㄇ字型,將居中的兩棟退縮且在地面層挑高七米,在背側以高牆將挑高後的穿透的大埕「收」住,兩端的兩棟建築則在兩邊擔負著「護埕」的角色,沿著道路配置了平行人行道的長向水池以替代圍牆,水池將大埕向著都市街道面打開,同時也界定了外部公共空間與內部的社區空間,大埕是社區的庭院,也是庭園。


密斯(Mies van der Rohe)在美國巴爾的摩城北住宅區設計的Highfirld House集合住宅已運用了將地面層挑高與視覺穿透感的設計手法,與都市的關係則利用高低差將地面層地坪抬高,讓整個房子感覺上像站在台基上,這雖是密斯喜好的手法,在住宅設計上,多了紀念性,少了親切感,較著名的芝加哥湖濱公寓雖也是同樣手法,且少了強烈的台基的紀念性,配置上也較活潑,但是「圍埕」的架構不存在(當然也非密斯設計本意),整個社區傳達的仍然是一種精煉的材料技術美學,它是脫離土地的,中性的,也是諾柏休茲所認為的沒有型態(non-figurative)的建築。

邁向有家埕的住宅建築

全球都市化的現象以及生態資源保育思潮之下的土地開發策略只會朝更集中與更高密度的發展,台灣對集合住宅的設計思考在技術、造型、計畫內容(坪數坪效比產品定位等)法規銷售等領域都有一定的成績,但在居住者的場所精神或人文內涵的空間呈現卻顯得薄弱貧乏,後現代主義的風潮讓台灣一時期的住宅大樓有著「類傳統」的外皮與帽頂,但內容仍是幾房幾廳的量販式平面,沒有因造型的改變進而對內容空間有所反省,也許有人會認為有人文內涵的空間是屬於個性空間,是無法在市場上找到普遍法則的,問題是,房地產市場應由銷售公司來帶領還是應由生活的真實體驗來主導?台南的經驗不斷地在推翻銷售公司的「市場學」,只有建築工作者從生活切入,體會了人與自然的微妙關係,才能勾勒出居家生活的真切藍圖。

集合住宅是一個小社會,除了共有共享的庭埕外,停車場與聯繫各居住單元的垂直梯間都需要在設計上進一步將人的向度納入優先考慮,停車場是住戶回家的重要路徑,而不是純功能性的儲存車輛,自然光線、新鮮空氣甚至流水的引入都有助於回家的心情,梯間的首要設計要求就是要能自然通風採光,要能明亮質樸,甚或有點室外的感覺更好,可能的話,鞋櫃應置放於進門之後的玄關內,梯廳的尺度也不應該是法規容許的最小尺寸,而應是一個與家門/大門能相呼應的小「前埕」,到達這個空間時,應該將家庭不相稱的情緒收起來,畢竟每一趟回家都是值得珍惜的經驗。

住宅是與所有人關係最緊密的生活空間,也是每個人必修的建築學,當前建築師應該多關心住宅設計的人文層面的課題,別讓住宅成為「生活的機器」,也不要讓住宅等同於商品化之後的財產價值,設計豪宅很容易,設計好宅就要費盡心思了。自然與人文將會不斷的敲打設計者的創意之門,只要能回歸人心的平常面,以平常心去接納設計上的挑戰,相信住宅設計會有更豐碩的成果。

後記

台南向來是臥虎藏龍的老城,許多人的行事作風都相當低調,加上筆者長年旅居國外,僅於2001年至2005上半年時間在台南,期間所熟悉與閱歷的人事並不豐富。本文提及的案例也許不具代表性,但旨在闡述與說明文章的思想主軸,也希望本文能引起建築工作者對住宅與生活環境更盡多一點心力,每一個家都是獨特的(Unique),每個設計者都要用專一無二的態度面對他(她)的工作,台南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不過很高興它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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